一部日本小成本影片《摄影机不要停！》近日突然红到中国，成为继《网络迷踪》之后，又一部被“刷屏”的外国黑马电影。作为“2018日本电影秋季赏”的北京放映片目，本片于12月7日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仅放映一场，开票不到1分钟即售罄，网上更出现500元求购一张票的奇观，其豆瓣评分亦高达8.5分。
《摄影机不要停！》在日本的经历更可称“奇迹”：这部新人导演的长片处女作据说是一所电影学校出品，校长担任制片人，学生演员自掏腰包、众筹经费，制作成本仅合18万元人民币。从两家影院放映起步，一路逆袭，最终获得超过1.8亿元人民币的票房。此后不仅被韩国、台湾、香港等地区商业引进，还被全球多个国际奇幻电影节争相邀约，并在美国和巴西斩获了两个最佳影片奖，成为本年度的全球现象级爆款电影之一。
这部黑马电影由三段故事构成。第一段是一部丧尸恐怖短片：一个山寨味十足的电影剧组在一间山中废弃工厂拍摄一部丧尸片，拍摄过程中，在这个传说中曾被日军用作人体实验的邪恶之地，被符咒唤醒的丧尸发动袭击，剧组的人相继被咬，变成丧尸，最终仅女主角一人幸存。片中，被拍摄的丧尸片名为“One Cut of the Dead”（《死人一镜到底》），事实上这个时长37分钟的短片的确是由一个长镜头拍成。
有意思的是，它带着明显的品质低劣的山寨气息：画质粗糙、表演浮夸，多处莫名其妙的停顿和混乱，甚至还出现了摄影机掉地上、用手指擦镜头血迹等失误和穿帮。而结束字幕的出现足以令观众感到困惑，因为此时仅过了片长时间的三分之一。
之后，影片迅速进入到第二段故事，回溯了一个月前剧组组建的全过程：“迅速、便宜、品质尚可”的日暮导演受邀为电视台新开丧尸片频道拍摄一部“直播且一镜到底”的丧尸片，他有个因演戏过于投入而容易失控的前演员妻子，执着献身电影拍摄的女儿，而矫情的男主、表演拙劣的女主、“强迫症”录音师等各种奇葩都进了剧组，排练过程令导演几近崩溃。
第二段的铺陈过后，第三段将影片推向了高潮，它从另一个客观视角重现或复述了第一段恐怖短片的完整拍摄过程。这个类似拍摄花絮或幕后揭秘的段落，呈现了那个“一镜到底”背后各种混乱失序、狼狈不堪，以及一连串的误打误撞、千钧一发的惊险场面。恐怖短片中那些恐怖的场景，那些令人困惑的枝蔓与错乱，在三段故事的对照下都找到了根源，而这便成了影片最大的喜剧性来源。
导演夫人从电视上学来的防身秘技，不断出状况的各色人等，都为观众创造了无数的笑点。然而更有意味的是，随着惊险拍摄过程的推进，目睹剧组为完成镜头而众志成城的协作精神，至“人肉摇臂”景观的出现，观众的情感态度从讥讽嘲笑完全转向了激励与感动，导演父女情深则将这种情感又推向了最高潮。
影片最大的成功显然来自于叙事，它所做的是先将“果”（恐怖短片）呈现给观众，再来解剖其“因”（幕后的喜剧性过程），使二者之间形成反差对照进而创造戏剧性和喜剧性。作为恐怖喜剧，影片的恐怖效果显然不合格，然而其后的铺垫和反转形成的喜剧性却提升了其整体艺术水准。然而容易被忽略的是，如果将三段故事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前面恐怖短片的拙劣感，其实是有意为之的，它只是为了给后面的反转留下足够的空间而已。
本片实际上有着“三重叙事”“双重解构/反转”：第一重是恐怖短片，第二重是回顾性的第二、三段故事，而第三重则是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播映字幕时的花絮，当中明显可以看到，恐怖短片的摄影师并非第二、三段中出镜的两名摄影师（腰疼者及其女助手），而是另有其人。这也就意味着，看似第二、三段故事将第一段恐怖短片进行了解构（或还原），然而花絮却完成了再次的反转，或者说第二次解构，因为花絮段落才是恐怖短片的真实幕后。
这个发现或许是相当致命的，它说明第二、三段故事，那个状况百出，后来又颇为励志和感人的过程，竟然也完全是虚构的，对于恐怖短片来说，它不过是一个幻象，甚至连最为励志的“人肉摇臂”都根本不存在，因为那个结束镜头分明是站在梯子上完成的。
然而吊诡的是，恐怖短片的所有设计，却又是为了这个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第二、三段故事而编排的。比如那个倒地不起的摄影机，便是为了给之后腰疼摄影师预留的，花絮中展现的真实拍摄过程，那个业务娴熟的摄影师是如此从容，甚至还趁这个当口喝了两杯水。
第一次解构/反转，影片创造的是喜剧和励志，第二次解构，影片却恰恰揭示了喜剧和励志的虚构/虚假性。然而即使是花絮本身也并非是真相/真实，因为它已经在为了后面的虚构/虚假在有意地提前“作伪”。观众以为自己了解了真相，然而它不过是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假象；观众以为自己成为了“主体”，然而却不过是被“询唤”出来的“客体”；观众以为自己看到了真实，其实却先验地被纳入了角度固定的观看位置。“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与被看、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纠结与暧昧，或许才是本片最值得玩味的地方。
《摄影机不要停！》的成功，在某种意义上拆解了两种迷思。首先是叙事崇拜。本片的成功的确来自于叙事，即这种“先果后因”的叙事方式，其实前几年的《守望者：罪恶迷途》便使用了这种技巧，本片的叙事其实较之后者还更简单，其重点是在三段故事之间建立和完成细节的勾连。
然而不难发现，自《疯狂的石头》之后，十几年来许多中国喜剧或黑色喜剧电影，往往将建构极其复杂的多线叙事作为目标，《心迷宫》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又强化了这种趋势。它不仅对于创作者如此，甚至还培养出了一大批执迷于“叙事技术”的影迷，他们对于《无问西东》或《无名之辈》等具备了多线叙事的架构，却并没有将之复杂或精致化的作品，常会倾向于表达不屑或不满。然而《无问西东》《无名之辈》以及《摄影机不要停！》的成功，却恰恰证明了过于追求极致化的复杂或精致叙事或许并非正确的道路，对于电影来说，真正能够深入人心的还在于人物与情感。
